李泌与郭子仪均非改革之士,他们的才干主要致力于稳固现状。而改革之士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,他们勇于直面困境,满怀信心地寻求矛盾的化解之道,而非选择逃避。然而,在专制主义的统治之下,无论是改革派还是维持现状的派别,都不可避免地依赖于皇帝的支持,共享一个共同的弱点。
当王安石登上历史舞台时,宋王朝已处于积贫积弱的困境中。恃才傲物的王安石决心以改变这种状况为己任。他确实有足以凭借的才识,在未上台之前,欧阳修、文彦博、司马光、曾巩等无不欣赏、称赞、推崇他。他确实有不怕千难万险的气概。北宋朝廷盛传王安石曾在神宗面前提出这样三句口号:天变不足畏;祖宗不足法;人言不足恤。司马光有意置王安石于社会传统思潮的对立面,以这三句作为一道“策问”,对谋求“馆职”的人进行考试,为此,神宗问王安石说:“外人云:‘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畏,人言不足恤,祖宗之法不足守。’昨学士院进试馆职策,专此三事,此是何理?朝廷亦何尝有此?”王安石没有正面回答有无,而是作了不无新意的解释。他说,陛下“每事唯恐饬民,此即是畏天变”。实际上,王安石确实认为“天变不足畏”,他曾说过:“灾异乃天意,与人事得失无关。”他还表示:“陛下广纳人言,不论大小,皆言听计从,难道不是关心人言?然人言固然有不足忧虑之处。若合乎义理,何需忧虑人言?”至于“祖宗之法不足守”,他理直气壮地回应:“应当如此,且仁宗在位四十年,屡次修订法律;若法律一经确立,子孙便应世代遵守,何须祖宗屡次更改?”
哪位皇帝敢于启用如此勇敢且有远见的改革者王安石?在仁宗庆历七年(1043年),王安石创作了《读诏书》一诗,诗中感慨道:“去年秋天我东渡汴河,已目睹中原旱情严重。烈日炙烤,大地千里赤焰燃烧,狂风卷起沙尘,满城尽染金黄。近日听闻朝廷急召群贤献策,又听闻新年旱情加剧。虽我才能有限,难以自荐,但为国家忧虑,唯有君王一人。”
历经十八载地方官生涯,王安石于仁宗嘉祐五年(1060年)踏入京城,担任三司度支判官之职。他坚信,此时正是向皇帝献上治国良策的时机,翌年,便向仁宗皇帝呈上洋洋万言书。纵然暮年的仁宗未予重视,但改革派领袖王安石已在朝野间崭露头角。有人预见他将作为改革先锋步入政治舞台,便开始散布谣言,恶意中伤。洛阳城天津桥上杜鹃悲鸣,似在预示着不出两年,南士将入相位,“专务变更”,天下将陷入混乱。更有甚者,有人假托苏洵之名,撰写《辨奸论》,将王安石比作王衍、卢杞,极尽讽刺之能事,称其“面垢不洗,衣垢不瀚”,“囚首丧面而谈诗书”,凡此种种,皆被视为“大奸慝”。这一切预示着王安石一旦登上政治舞台,必将携雷霆之势,引发一场震撼整个社会的大风暴。
英宗在位期间,恰逢王安石于江宁筑庐守丧,期满之后,神宗登基,天赐良缘,王安石得以遇见一位支持其变法的君主。
王安石出众的才学和治理地方的政绩,使他已名噪社会,当时士大夫“恨不识其面”。神宗在做太子时不仅有所闻知,而且还读过他的《万言书》,欣赏他的才干,“想见其人”。所以,神宗即位第二年,授王安石翰林学士,“越次入对”,神宗本以唐太宗为榜样,王安石认为唐太宗不足学,“当法尧、舜”。王安石心目中的尧、舜是什么样子,只有王安石自己知道。不过,王安石的话使神宗扩大了眼界,从而使神宗感到王安石抬高了他的身份。所以,神宗谦和而又充满希望地说:“卿可谓对我有所责难,朕自认身形渺小,恐怕难以满足卿之期望。但请竭尽所能辅佐朕,共同成就此大业。”随即,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,并兼任新成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副主管。王安石向神宗推荐吕惠卿,由此拉开了推行新法的序幕。
王安石变法历时十六载,其改革举措包罗万象,包括青苗法、免役法、方田均税法、农田水利法、均输法以及市易法等。漆侠教授将王安石的变法历程细致划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。
自熙宁二年(1069)王安石掌权始,至熙宁五年(1072)夏市易法实施前夕,这段时期标志着变法运动的初始阶段。在此期间,反对变法的势力针对青苗法和免役法发起猛攻,引发了变法斗争的第一个高潮。那些对变法持犹豫或摇摆态度的成员,或是放弃旧有立场,或是脱离变法阵营,从旁协助或与反变法派并肩作战,对变法派发起攻击。然而,这场斗争的最终结果是:反对派遭受重创,变法改革得以全面推进。自熙宁五年(1072)市易法实施至熙宁九年(1076)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,进入斗争的第二阶段。在这一阶段,改革不断深化,宋朝的封建统治力量(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)均有所增强。面对宋朝边防实力的提升,北方的敌对势力辽国故意挑起事端,要求“议界”。反对派趁机联合大商人及皇亲国戚,对变法派发起了猛烈的攻势,掀起了反变法斗争的第二个高潮。尽管变法派成功抵御了内外敌对势力的联合进攻,保持了变法改革的稳定,但在这场激烈的斗争中,变法改革出现了停滞,变法派内部也日渐分裂。最终,王安石被罢相,离开政府。自熙宁九年(1076)底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,至元丰八年(1085)春宋神宗驾崩,为第三阶段。在这一阶段,宋神宗成为变法改革的指导者,尽管仍继续推行之前的改革,但其中一些积极因素(如抑制豪强等)已大幅缩减,单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的措施增多。两次与西夏的战争造成了巨大损失,给局部地区人民带来了更多苦难。至此,变法改革的初步势头发生了逆转。反对派也借此找到了废除变法改革的诸多借口。
王安石登台实施新法,昔日的赞誉之声转为指责,而曾对他发起攻击者,其攻讦之词更是愈发激烈。
富弼,仁宗、英宗两朝宰相,神宗即位优之以礼,他教神宗以权术御臣说:“人主好恶,不可令人窥测。”当神宗问到边事,他回答说:“愿二十年口不言兵。”神宗并不完全听他的,但仍任他为相。当变法开展后,富弼就对神宗说,“臣闻中外之事渐有更张”,这必定是“小人献说于陛下”,大凡“小人”都喜欢“生事”,从“生事”中得到自己要得到的东西。若是朝廷“守静”、遵“常法”,“小人”。怎么会有机可乘呢?把力主变法的王安石骂为别有用心无事生非的“小人”。
唐介,在仁宗、英宗两朝享有“直声”,神宗登基后,他被任命为参知政事。鉴于神宗对王安石的信赖,将重权交予其手,凡事均交由王安石参与决策。唐介对此表示,若果真如此,“政事将非天子独断”,即便辅臣皆贤能忠诚,亦构成“擅命”之举。若用非其人,“国事岂不受害”。皇帝最忌讳文臣“擅命”,而唐介却故意利用此策略,试图挑拨王安石与神宗之间的关联。
吕诲,在神宗朝期间担任御史中丞一职;他毅然决然,赤膊上阵,上疏直指王安石,称其“外现质朴,内藏狡黠”,并列出王安石的十大罪状,语气激昂地宣称:“若误我天下苍生,此人必为祸首。”
范纯仁,乃范仲淹之子,屡次向神宗陈词:“王安石变更祖宗之制,搜刮财富,致使民心惶惶不安。”他又言:“小人之言,虽听之可采,若付诸实践,必生祸端。”他建议朝廷罢黜王安石,并重用那位“称疾家居”的富弼。
鲁迅先生在《老调子已经唱完》一文中提及:“宋代的士子们热衷于道学、理学,对孔子崇敬有加,风气一成不变。纵然涌现了王安石等少数革新之士,推行新法,却未能得到普遍认可。”王安石推行新法之际,遭遇了强烈的反对、诽谤、抨击、诬陷和中伤,形势如同滔天巨浪。当时,几乎所有权贵重臣、社会名流均加入了围攻王安石的行列,除已提及的富弼、唐介、吕诲、范纯仁外,尚有欧阳修、司马光、张载、张戬、程颢、文彦博、韩琦、范镇、苏轼、苏辙等众多人物。司马光曾言:“观介甫之意,必欲力战天下之人,与之一决胜负。”王安石在统治阶层中孤立无援,正面临着“必欲力战天下之人”的严峻局面。在这样的局势下,王安石的胜负维系于一人之手,即神宗皇帝的支持。若得神宗支持,他便能以少数人对抗多数,若失去神宗的扶持,则难免被多数势力所压制。
王安石得以推动变法运动,其关键在于神宗帝对其深信不疑,未为富弼、唐介、吕诲、范纯仁等人的诽谤之辞所动,而是对王安石委以重任,赋予他极大的权力。神宗帝越是倚重王安石,王安石手中的权力便越加膨胀,变法运动亦随之不断深入。与此同时,反对派对王安石及其新法越发嫉恨,他们或是口诛笔伐,或是试图挑拨王安石与神宗帝的关系。起初,他们的攻击较为宽泛,后来则聚焦于某些具体改革,如在变法初期,他们便将矛头主要对准了青苗法和免役法。
知通银台司范镇攻击青苗钱是“盗跖之法也”。神宗将韩琦疏出示给王安石等人说:“韩琦实为忠臣,即便身处外地,亦不忘王室之托。起初我以为此法可惠及民生,不料竟致民怨沸腾。”神宗因韩琦之词而心生疑虑,王安石亦因皇帝的动摇而“称病不出”。翰林学士司马光受命起草批答,竟擅自添入“今士夫沸腾,黎民骚动”等语。王安石见状,遂上疏自辩,神宗皇帝亦亲自写信安慰王安石,表示“诏中二语,失于详阅,朕深感愧疚。”神宗一方面力图挽留王安石,另一方面又意图重用司马光。为此,他亲自拜访王安石。王安石认为,司马光所论皆对新法有害,其所交往亦尽是反对新法之人,陛下若“置之左右”,参与朝政决策,无疑是给异见者竖起了鲜明的旗帜。
然而,神宗在未听王安石意见之前,已任司马光为枢密副使,司马光力辞说:“陛下若能撤销制置条例司,召回提举官,并停止实行青苗免役等法,即使不采纳我的意见,我也已深感恩赐。”神宗皇帝随即下令“罢免青苗法”,此时王安石请求退隐回家。曾公亮、陈升之准备遵旨行事,但赵抃却提出:“新法均为安石所创,不如暂且等待他离职。”司马光拒绝接受职位,而王安石又重新“视事”,因此青苗法得以幸免于废。
神宗审视了韩琦的奏疏,方始产生青苗法并非“利民”反成“害民”的疑虑。对韩琦的赞扬实则是对王安石的间接批评,王安石因此萌生退意。神宗一面表示对王安石的挽留,一面在王安石未及履行职务之际,便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,并下令废除青苗法。若保守派领袖司马光上台,王安石退位,青苗法被废止,改革事业便有可能化为泡影。
表面上,神宗对王安石的变法举措展现出了坚定不移的支持,然而,他的内心世界实则错综复杂。他既渴望变法,又不得不忍受保守势力对变法的抨击;既希望王安石掌权,又期望保守派与王安石携手共治。因此,这种矛盾的支持基础并不稳固,难以抵御韩琦、司马光等具有重大社会影响力的上层人士的施压。正如王安石所言,神宗对这些人的态度“刚健不足”。在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,神宗从未完全站在改革派一边。王安石过于天真,他忽略了神宗作为皇帝的独特身份,与臣子迥异。作为一国之君,神宗自有他的盘算。他并不急于将“羹”煮熟。对于神宗而言,司马光、韩琦等人并非全然无用,他们的话语中也并非全然无益。此次变法所遭遇的危机,根源在于神宗的动摇。危机之所以得以迅速化解,正是因为神宗的摇摆并未完全偏向司马光、韩琦一方,而是又回到了王安石这边。
王安石这次未退,但是,要求神宗退王安石、废新法的疏文像雪片一样纷飞,攻击王安石的言辞愈来愈烈,如监察御史里行张戬上疏数十,最后极言之:“今大恶未去,横敛未除,不正之司尚存,无名之使方扰,臣自今更不敢赴台供职。”还到中书“声色甚厉”地争吵。翰林学士范镇上疏说:“陛下有纳谏之资,大臣进拒谏之计;陛下有爱民之性,大臣有残民之术。”范镇使用了保守派惯用的权谋,极力把神宗与王安石分离,将一切罪过归咎于王安石。王安石“持其疏”,气得手发抖。王安石就是生活在天天被人攻击、诬蔑的环境中,老是不称心。所以,王安石一生气就要辞退。为此,神宗曾与王安石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:“我与卿相知,为君臣关系实为近世所罕见。作为君臣,形式固然重要,但形式不足以拖累卿。然而,君臣之间的道义,理应重于朋友。若朋友与卿如此相待,亦宜稍作妥协。我既与卿结为君臣,岂能不为朕稍作让步?”神宗与王安石的关系非同寻常,他的这番话也颇具诚意,感人至深。然而,这并不能因此改变神宗在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政策摇摆不定的事实,更不能保证神宗不会对王安石产生猜疑。
熙宁六年(1073)、七年(1074)连续发生虫、旱灾,反对派利用这个机会将对王安石变法的攻击推向高潮。说什么变法触犯天威,非废法不可救,说什么新法使人苦不堪言,加上天灾,致使流民遍野。这时曾经为王安石所提携的郑侠大做文章,向神宗献《流民图》。神宗本来就焦急不安,看了图,更是长吁不已,“寝不能寐”。神宗特地对王安石说,士大夫多言新法“不便”。又说,“置官多费”,要撤除制置三司条例司。神宗因为天灾而“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”,王安石说,对于天灾,“当修人事以应之”。神宗答:“朕之所以感到恐惧,正是因人事之未修。”实际上,这是在王安石面前,他对变法和王安石本人产生了怀疑。
熙宁七年四月,神宗皇帝颁布求言诏,司马光深受触动,泪流满面地呈上奏疏,对新法进行全面抨击。从亲近大臣到皇室后裔,无人不指斥新法的弊端。某日,神宗陪同太后(高氏)前往太皇太后(李氏)的宫殿,太皇太后对神宗警示道:“祖宗制定的法度不应轻易更改,我听闻百姓苦于青苗法与助役法,应当废止。”她接着说:“王安石虽有才华,但怨声载道,若要保全他,不如暂时将他调离京城。”神宗犹豫不决。太后泪眼汪汪地说:“王安石扰乱天下,如何是好?”神宗最终无法坚持,王安石只好主动请求离职,将权力移交给韩绛和吕惠卿,自己前往江宁。吕惠卿与韩绛互不兼容,导致许多事务拖延不决,吕惠卿还忌惮王安石再次被重用,凡是有损王安石之处,他无不竭力而为。韩绛暗中请求皇帝重新任用王安石,不到一年,王安石便接到皇帝的召回令,他欣然接受,日夜兼程,仅七日便抵达了京城。
一年后重返政坛的王安石,所遭遇的局势愈发错综复杂。他最信赖的吕惠卿背叛了他,这对他的心灵造成了沉重的打击,以至于他无法振作精神与吕惠卿携手共事。在给友人的信中,王安石倾诉了自己的心境:“常思己行不足以取悦众人,而怨愤实则积聚于亲近之辈;智慧不足以洞察人心,而险恶的风波却常在至交好友之间发生。”这使他不得不心灰意冷。吕惠卿向神宗进言:“安石为陛下创立庶政,千里迢迢归来,却一切以疾病为借口,无所事事,与往昔大相径庭。”“安石不安于位,或许是因为臣在此,不如将臣驱逐。”王安石与吕惠卿之间的纷争,激起了王安石之子王雱对吕惠卿的仇恨,王雱于是伪造罪名企图陷害吕惠卿,但事情败露,王安石也因此受到牵连。王安石责备儿子王雱,“雱愤懑”,于熙宁九年(1076年)因“疽发背”去世。王雱“才思敏捷,未冠之年已著书数万言”,深得王安石的喜爱。王安石早已“屡次称病求退”,儿子去世后,更是“力请解除官职”。这时,神宗对年迈多病的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已生厌烦。56岁的王安石终于获得恩准,返回江宁养老。自此,他不再重返政治舞台。
王安石离任之后,神宗皇帝依旧致力于变法,然而此时新法已如强弩之末,名存实亡。元丰八年(1085年),神宗驾崩,司马光执掌朝政,全面废除新法,标志着变法的彻底失败。翌年,即元祐元年(1086年)的三月,王安石听闻助役被废除,他惊愕至极,失声喊道:“竟至于此吗?”并悲痛地呼喊:“此法终究不可废止。”同年四月,曾与天下人奋力抗争的王安石,含泪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。
